第十二章 托付

    三人又閑聊一番，已是亥時，方回趴在一邊早已悄悄睡去。先前蘇氏收拾出一間空閑茅舍，方心乾便請凌語塵在方家住下。凌語塵本想去打攪自己的那個便宜徒兒，不過方心乾盛情難卻，他也不好再做推辭。

    夏夜微涼，凌語塵翻來覆去也無法安眠，雖說明天就能找回《戰(zhàn)魔斗天訣》，但多少還是有些心緒不寧。凌語塵心中自嘲，都已經(jīng)修行了兩百年，怎的還是這般毛躁。起身起身下，輕啟窗扉，一月華撒進屋內(nèi)，好一個蓬蓽生輝。

    月華自有滋養(yǎng)萬物之效，成氣候的精怪族都有日精月華的法門，窺虛初境的凌語塵可不會這些，所以也只是看看。

    不料卻看到方心乾和妻子竟雙雙站在門外。凌語塵心中詫異，忙出屋迎接二人。沒成想方心乾竟一揖到地，口中說道：“方某夫妻二人求凌兄一事?！?br />
    凌語塵趕忙扶起方心乾，迎到屋中坐下。蘇氏跟在方心乾身后，卻怎也不肯坐。凌語塵坐下，并無一絲猶豫，隨即說道：“方兄但說無妨，凌某力所能及，一定辦到?！?br />
    方心乾沉吟片刻說道：“我夫妻二人當初不惜抗旨私奔，逃到這水潭村來，本想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在這里度過余生。如果沒有回兒，也就罷了。可回兒漸漸長大，若是讓他也終老于此，對他實在是太不公平了。我二人思前想后，還是決定托凌兄將他帶到京城家父那里，凌兄若答應，方某二人即便是粉身碎骨，也要報答凌兄弟的恩德?！?br />
    凌語塵沉思了一會兒，并沒有立刻做出答復。方氏夫妻心中忐忑不安。約莫過了一刻鐘，凌語塵才緩緩吐出四個字：“我答應了。”方心乾如釋重負，正要起身再拜，被凌語塵一把按回座上。方心乾訕訕一笑，不在多說什么。

    凌語塵本以為是小方回把自己的身份告訴了父母，方氏夫婦來求自己收方回為徒的。仙緣飄渺不定，可遇而不可求，方心乾二人有此想法，原是人之常情。沒想到竟然是這么一件事。凌語塵心有疑惑，當下問道：“其實你們那位皇帝并沒有怪罪方家的意思，方相為人治政頗得陳帝信賴，即便是你當初離開京城之時，他也未加阻攔過，不然你以為你能逃得掉？只要還在紫華，便不可能逃出你們皇帝的視。所以這事本應該由你們做父母的去做。我一個外人......”

    方心乾苦笑道：“方某豈能不知陛下的手段，只是......”

    凌語塵略一思慮，又問道：“因為燕驪公主？”

    方心乾長嘆一聲，不再言語。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：“凌兄護送回兒回到京城之后，若是有幸能見到燕驪公主，就替方某說一句，方心乾心中有愧，自覺無顏再見她，還是忘了方某吧?！?br />
    凌語塵無言以對，忽然又想起了那個她。

    第二日，天剛蒙蒙亮，方凌二人便出村上山，前往開化堂。半個時辰不到，凌語塵終于在方心乾的帶領下找到了日思夜想的元覺寺，果然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隱匿行跡的制，手段甚是高明。道行越高，越是無法用神識觀察到這處所在。好在已經(jīng)找到地點，凌語塵也不再多想。等方心乾打開銅鎖后，凌語塵才徑直走到中間的那座殘像前，一手抬起底座，從座下抽出兩片貝葉，又將殘像輕輕放下。

    方心乾起先見凌語塵直奔泥像，便猜到凌語塵所求之物在神像之下，正準備挽起袖子幫他一把，卻看見凌語塵輕輕松松便把幾百斤的泥像抬了起來，心中驚異，暗道一聲“人不可貌相”。凌語塵把貝葉翻來覆去看了幾遍，確認是家叔真跡無誤之后，方才小心收好兩片貝葉。接著深作一揖，對方心乾說道：“此番能夠找到這件東西，多虧方兄指點。大恩不言謝，我這里有三枚方外異人所做符箓，可保方兄及尊夫人周全，萬望方兄不要推辭?！?br />
    方心乾本就有求于人，哪里肯收凌語塵的東西？只是不要。何況方心乾少年時也曾見過各大門派送給京城權(quán)貴的符箓，價值何止百金？如此重禮，便是殺了他也不能收的。

    凌語塵心中感嘆，這方心乾果然當?shù)闷稹熬印倍郑@等好事，若是被那些利熏心的俗人撞上，還不得打破頭來搶，再用心險惡一些的，只怕心中都開始盤算怎么殺人劫財了。

    凌語塵依了方心乾，沒有再堅持。二人走下山來，凌語塵想去云家看看，二人便在村口分別。

    回到方家，方心乾見妻子靜在院中竹椅上，并不嫌涼。方心乾輕輕推開柴門，悄聲問道：“回兒還睡著呢？”

    蘇氏淡淡一笑，微微點頭，眼淚不又淌了出來。方心乾把妻子輕輕攔在懷中，一手拍著妻子的背，一邊輕聲安道：“別哭，別哭。咱們應該高興?；貎喝チ宋业抢?，只會比在咱們身邊更出息。有凌兄弟一路看護著，回兒不會出事。回兒注定要俯瞰天下，有些犧牲在所難免?！?br />
    蘇柔淑抬頭看著相公說道：“你說的我都知道，只是心疼回兒?！?br />
    方心乾沒有說話，只是抬頭看向東方的朝陽，噴薄而出。

    凌語塵躡手躡腳來到云家門外，本以為云瀾還睡著，不想?yún)s被早起劈柴的云瀾撞了個正著。凌語塵尷尬一笑，打著哈哈道：“云瀾你起得可真早啊，哈哈哈哈...”

    云瀾放下斧頭打開柴門把凌語塵讓進小院，歉然一笑道：“凌...公子，水還沒燒，您等一會兒？”

    凌語塵擺了擺手說道：“無妨，你忙你的事?！?br />
    整整一上午都在忙東忙西，直到中午，云瀾才忽然想起院中還坐著一位，這才停下手中活計，開始燒水。

    炊煙裊裊。

    不多時竟被他鼓搗出一桌粗茶淡飯來。

    凌語塵心中偷笑，暗道這未來的“徒兒”還是蠻孝順的嘛。

    桌上擺了幾副碗筷，凌語塵本打算等白氏回來再吃，所以沒有動筷子。沒想到過了一會兒，一個高大健壯的身形出現(xiàn)在了院門之外。那人推開柴門，把獵物隨手放在院中，這邊云瀾早已端來一盆清水。漢子洗凈沾滿鮮血的一雙粗手，正準備詢問云瀾客人是誰，凌語塵已先一步站起，作了一揖，只說自己是云瀾的朋友。云松雖然詫異這年輕人為何會與自己只有十二歲的兒子成為朋友，但禮數(shù)卻絲毫不差，一邊抱拳一邊說道：“在下云松，世代在這水潭村居住。俺是個粗人，不會說話，凌公子見諒些。”二人攀談了一會兒，便坐下開始吃飯。

    吃罷，云瀾要去給他娘送飯，云父與凌語塵在院中閑聊。

    凌語塵微笑道：“云瀾真是個好孩子啊?！?br />
    云松嘿嘿笑道：“窮人的孩子早當家，沒辦法的事?！?br />
    凌語塵又道：“云瀾這孩子厚道?！?br />
    云松又笑道：“這孩子子隨他娘?！?br />
    ......

    三十多歲的云松與兩百多歲的凌語塵閑扯了一個下午。

    末了，凌語塵才鄭重其事地說出收徒一事。

    “收徒？”云松有些驚訝。

    “云瀾這孩子資質(zhì)甚好，根骨奇佳，是難得一見的好苗子，不修無上大道，可惜了。”凌語塵坦然答道。

    “無上大道？”云松疑惑問道。

    凌語塵沉默片刻，抬手在空中畫了一朵蘭花。這花晶瑩剔透，寒氣逼人，卻惟妙惟肖，比真花更具神韻，云松甚至聞到了一股清香。蘭花飄飄搖搖，飛到凌語塵手中，凌語塵閉眼細嗅，一臉沉醉。

    云松有些不知所措，今日所見早已超出他的理解范圍。實話說，云松就是撞上三百斤的大蟲也不會皺一下眉頭，現(xiàn)在腦子里只是一片混沌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，蘭花消散，凌語塵拍了拍手，對云松說道：“今晚你們一家商量一下，我等你們的答復?！闭f罷走出云家，順村中小路走去。

    云松還沒有從震驚中清醒過來，他緩緩坐下，坐下又站起，站起又坐下，來來回回好幾次，終于又坐下，抓起的茶水一口飲盡，臉上抑制不住一絲喜顯現(xiàn)，嘴上不住念叨：“神仙要收俺們家云瀾做徒弟...”

    太陽還未完全落下山頭，映的西天一片赤紅，流云似火.凌語塵駐足看了好一會兒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村中炊煙又裊裊，煙氣飄蕩，亦幻亦真。偶有犬吠兩三聲，歸村山歌漸傳來。凌語塵深吸一口人間煙火，喃喃道：“自有俗景凡勝仙吶。”